奉长者命,奉贤者命,跟你们几位谈谈读书。读书是很个性的事情,根本不能一律。我过去很少专门谈读书的话题,我倒是很能影响学生读书,但绝对不跟学生开书目。我女儿很爱读书,我当然感到欣慰,兴奋,但要说我对她有什么影响,也就是潜移默化。比如,她从我的书房有意无意拿什么书,我都随她,她不问,我就什么也不说,由她胡翻。即便问,也不多说。譬如问《在园杂志》是什么书,就说是清人笔记,再问,就说里面抄有很多唐诗集句联,很好玩,比如“去日渐多来日少”,可对“别时容易见时难”,或者“他生未卜此生休”。她要有兴致就往下看,不感兴趣也就罢了。
我算是爱读书的人,古往今来的书我是真看了不少。要我跟你们谈读书,我老怕你们觉得河汉斯言,我又不愿意“降格以求”,只好 “不拘一格”的漫谈一番,当然每次有个大致的方向,你们愿意听,我就接着讲;不想听了,我就戛然而止。好在在书房里谈,可以就近取譬,你们要看什么书,可以随便借。不能出借的书,我也会不客气的申明。
先说我读书和藏书的一般情况吧。
我原本是最没有条件读书的。我出生在很偏僻的乡村,家里很穷,母亲是文盲,父亲是“复文盲”。就是本来是文盲,1949年以后,国家在农村里搞扫盲运动,我父亲参加过扫盲班,不过强记二三百字,以求能识钞票,能看农活分配和工分记录,后来不大用得上,慢慢的又都忘了,再一次沦为文盲。我祖父在村里算得上有头脑的人,他觉得到我这一辈无论如何得读点书,我就是我们家族的第一个读书人。我受到两位可敬的老人的指点开始读书生活,这个留到下次细讲。还是因为条件所限,我小时侯读书偏枯,未能全面发展,结果1979年参加高考,成绩很奇怪,那时候百分制,我的语文是91分,很好的分数,如果上大学中文系可能跟得上;可数学只有19分,太低了,但说句高攀的话,比钱锺书先生的数学成绩还是高一点。钱先生那个时代可以“破格录取”啊,我就没有那种际遇了。我后来去找母校校长,想重读一年再考,他说,你的数学太差,重读一年也没有希望的。就在我几近绝望的时候,校长又说,你的语文很好啊,你的语文老师怕也考不到这么好的成绩呢,你就来教书吧,教语文一准行。我那时候年龄很小,我六岁上学,当时学制小学五年,初、高中各两年,我十五岁就高中毕业了。我说我得回家问问我爷爷,我爷爷说,我们家祖祖辈辈没人当过学生,你居然能当先生了。他老人家一直管老师叫先生,我工作后回家,他也跟我开玩笑,哟,先生回来了。就那样,我就开始教书,照今天的情形,那简直就是童工。弹指一挥间,一晃三十年过去了。
我在家乡服务了十四年,1993年到北京工作,我一到北京,就觉得这是个可以安家的地方,因为这里读书方便啊,以前我买书常常要从北京邮购,悬心期盼那是常事,石沉大海也在所难免,在这骑上自行车立马就解决了,多好啊。日积月累,就有了这么个书房。我的藏书,在中学教师里不敢说最多,也总是名列前茅,就是现在的大学教师聚书如此怕也不容易。很多人问我,要这么多书干什么?我常常语塞,无言以对,今天跟你们随便聊聊。
第一,我绝对不是“藏书家”。我这里当然有很值得珍视的书,但没有什么宋刊元椠,或者孤本秘籍,明版清雕也只有一点儿点缀。从事收藏呢,你要知道什么是假的,得先知道什么是真的,我可没有这样的眼力;你要知道什么是真的,得先知道什么是假的,我也没有这样的财力,交不起学费。我这里是有这么块牌子,“北京市第五届藏书状元”,这个不能当真的。在北京,有三千藏书,有书柜设备,能分类插架,就能参评的,我的藏书量当然远超最低标准,但跟第一、二届藏书状元们比,那就望尘莫及了。我在《藏书家》杂志也写文章,但我不是藏书家,你们也绝不能用“藏书家”来称呼我,我的书都是我喜欢读的。过去中华书局的老总编金灿然先生,在政治运动中被批判的时候,有人勒令他老实交代“你是什么人”,他居然答:“我是山东人。”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山东人,也是一个杰出的出书人。我也老实交代,我是湖北人,也是读书人。
第二,我也不是涉深及远。总有人觉得我藏书读书有什么深谋远虑。我的老太老师黄季刚(侃)先生一生好书,访书、订书、买书、借书、点书、抄书、评书、讲书,就是不怎么写书,太炎先生讽劝他,有人著书,是妄,子不著书,是吝。妄不智,吝不仁。季刚先生说他五十岁后当著书。他五十虚寿,太炎先生赠联曰“韦编三绝今知命,黄绢初裁好著书”。不巧,联中有“绝”“命”“黄”三字,季刚先生心中不怿,后来不幸成谶。他年不足半百就与世长辞了,他生前写定的著作不多,遗著很多是弟子整理的。我没有这样的打算,现在埋头读书,矜持慎重,真积力久,等待将来写出一鸣惊人的著作来,何况1994年我就开始出书了,2005年我也出版了个人的论文集,卑之无甚高论就是了。
第三,我更不是作经济上的考虑,等到这一屋子图书将来慢慢增值。因为种种原因,我这里的书不少有些复本。比如《资治通鉴》吧,我当初买的是中华书局精装十册本,书太厚,捧读不便,后来我又买了平装二十册本,我有整套《四部备要》,里面当然也有《通鉴》,还有胡三省音注《通鉴》,线装100册,这是善本,现在很值几个钱。自己读嘛,有平装本就够,但其他的本子我也没有动过卖的念头。
那么我藏书读书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?这个恐怕一时真说不大清楚。
武汉大学的老文学院长、一级教授刘弘度(永济)先生,一生好读《庄子》,可总也见不到他写《庄子》的文章,程千帆先生曾当面问过他,他老先生说,你以为有学问一定要让别人知道啊!我觉得这个话很有些“气象”,我这里有刘先生的文集,到最后也确实没见到他关于《庄子》的议论,可他的文笔真好,词也填得漂亮,那里面有很深的庄意。我这里不是妄比前贤,我虽然没有什么异禀,但日居月诸,也多多少少会累积一点知识,自己觉得活得精神充实,大体上能够不为物役也就行了,不必有太过功利的算计。
我们是当老师的。现在的老师,简单分类可以分为读书的老师,和不怎么读书甚至不读书的老师。读书的老师教学生读书或影响学生读书,不读书的老师只好教着哄着甚至逼着学生做练习。积三十年的经验,我深知做练习当然有用,可是也有限。只做练习可能一时在分数上能奏效,最终的结果往往不太美妙。现在社会上评价一个学校,常常看培养出了多少北大、清华生,只看这个当然不很好,但论事评理总得有一个标准。我到北京后机遇比较好,一直在重点中学任教,还常常连年“滞留”毕业班,好学生还是碰到不少,都说学生碰到好老师是机遇,老师碰到好学生又何尝不是如此?我在这里一年带出来的北大、清华生,在我的故乡那得一辈子。我送到北大、清华的学生数以百计,再干十五年,到我不再发挥余热,数量就更大,如果百分之十的人有大成就,也能有二三十人。我觉得我给他们最大的影响就是读书。他们到了大学,有时候竞争也很激烈,做事情还难免撞车。我曾问过我一个学生的情况,他笑笑,说,钱宾四(穆)先生的著作我见一本读一本,有的人连《红楼梦》都没有通读,我怕他们做什么?是这样的,还是程千帆先生,曾打过一个比方的,你是破车你怕撞,你是坦克你怕撞么?我就觉得我们老师自己不读书,很难给学生好的引导。也有人说我不读书,也有好学生,我看跟你没大关系,人家可能有家学,也可能是自学,未必就承认你的作用。真正受到你影响的学生,你活着,他得登你的门;你死了,他得上你的坟。一个普通教育工作者可否进而成为教育家,想不想看我们;成不成看他们。学生多而有大成,你就被人目为教育家。一个读书的教师不一定成为教育家,一个不读书的教师,一定成不了教育家。
末了,跟你们说说我的书斋名称,我前后换了几个。开始是叫“耕砚斋”,因为古人说,不耕砚田无乐事,还说笔耕有获,砚田无税(现在当然也有了),案头清供,我这里也有好砚,倒也名副其实,但常给人误会,仿佛我在书法方面很措意,甚至有成绩,我就很不好意思,取消了。后来改为 “十驾书屋”,一取《荀子》“驽马十驾,功在不舍”之意,一因我爱好考据之学,心仪清人钱大昕,我这有他的《十驾斋养新录》线装本,“十驾斋”是他的斋号,我当然很追慕,但岁数大点后觉得这个有点唐突前贤,就不敢再用了。现在叫“顺宁斋”,也有两层涵义。张横渠说:“存,吾顺事;殁,吾宁矣。”活一天,就读一天,死了就罢了。 “浮沉宦海如鸥鸟,生死书丛似蠹鱼”,这本是纪晓岚自挽联,后来用来挽陆耳山,还是本来是挽陆耳山,后来又舍不得预为自挽,我记不清了,不过他们两人都合用,如果“宦”字改为“学”字,也可成为读书人的写照。现在的读书人可能都有这样的经历,书多买柜,柜空买书,周而复始。买多了书就没钱买房,可没房又没地方存书。我到北京后,前后搬了好几次家,为这些书真没少受累,后来咬咬牙在京郊顺义买了这处大点的房子,书总算跟我安顿下来,希望以后宁静的生活,这是“顺宁斋”的另一层涵义。书斋取什么名义,也能看出斋主的生活情状和生活情趣。“顺宁斋”由刘绍刚先生颜额,他是蒋维崧先生的入室弟子,金文对联也是他写的:“旧书不厌百回读,嘉树新成十亩阴”,出句是东坡诗句,对句是发现甲骨文的王懿荣所拟,这对子流传甚广,不算独特,但实获我心。
FROM:布衣書局
没有评论:
发表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