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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0年2月3日星期三

戴建华:与青年教师谈读书(二)

今天说说教我读书的两位老先生的一些往事,看看对你们有没有什么启发。他们两位赐赠给我的书也都在这个书房里。
我的生身之地是湖北当阳,名气很大,赵子龙大战长坂坡,张翼德喝断当阳桥嘛。流经当阳的河流有两条,一是漳河,一是沮水,这两条河汇合为一的地方距我家不很远,俗谓两河口。古战场是雄风犹存,新田园有诗情画意,但很穷。直到土改划分成分,我们村没有地主,富农也只一家。就是这个富农家庭,出了一位读书人,他的名讳是戴文德。1949年以后,文德公当小学教师,1957年被划为“右派”,失去了公职,回到村里务农,七年以后我出生。大概又等了几年,文德公开始教我读书。村里和我同岁的男孩共有七个,都有机会跟文德公学习,不过只有我没有半途而废,想想这是多么幸运的事。
我早年跟文德公学什么呢?我又学到了什么呢?
文德公怎么教我们识字的事,我不记得了。有一次我陪文德公散步,他指着河边的沙滩告诉我,说我们小时侯,他就拿放牛的竹鞭在沙地上写字教我们认,他说我记得多,又不肯忘,所以才有机会跟他读书。但那时候根本没有什么书可读的,文德公有两本《古文观止》,就是这两本,对,中华书局当初印的是大32开本,现在坊间出售的反倒是小开本的,没有这个疏朗可爱。还有五本《中华活页文选》,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出的合订本。这几本书是1962年的印本,是比我大,但意义不在这,就是说文德公在蒙难五年后,一边放牛,一边还在买书。《古文观止》是文德公逐篇教我的。《活页文选》我就可以自己看了。文德公教我诵读的古诗,没有什么教本,全凭他的记忆,我当然也因此背了不少。
我读《活页文选》的时候,看到文德公的批注,得知他不很喜欢李白,现在想或许是因为他半生蹭蹬,更愿意体味杜甫的沉郁顿挫吧。比如你们看,这里,李白的《与韩荆州书》,开篇说“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:‘生不用封万户侯,但愿一识韩荆州’。”他的批注是“开口即是胡说,那有此言也?”下文太白又云自己“三十成文章,历抵卿相。虽长不满七尺,而心雄万夫”。他的批注是“这个小子竟吹!”可是幼年时代,文德公每在清风明月下教我吟诵的多是李白的诗篇。是不是他认为不能因为他的好恶影响我呢?是不是他觉得幼年如我应该向往李白的飘逸,不要过早的体味杜甫的悲怆呢?我从没有问他,但我常问自己,我现在教学生阅读的时候有没有强人就我呢。
文德公也决不是没有主张,信马由缰。他觉得小的时候多读点古文大有好处,纵不全懂也没有关系。我上高一的时候,文德公还没有得到平反,他还有时间精力,就教我读《左传》,教本就是这本《春秋左传读本》,容安王伯祥先生的注本。这本书我就用一年的课余时间读完了,第二年,文德公冤情昭雪,就重新走上工作岗位了。他晚年对我说过,从1957年到1978年,二十一年间,他只教了我一个学生。
我跟文德公只学了古文。这好不好?我知道很多人,包括我十分尊敬的前辈王力、吕叔湘先生,似乎都不太赞成学生多学古文。1999年,《读书》杂志假华侨大厦开创刊20周年纪念会,我看到李慎之先生不良于行,在陪他去方便的空挡,问他中学生要不要学文言文,那时候正在热烈讨论语文教育问题,李先生说,他年轻的时候相信鲁迅先生的话,以为中国的书可以少看或竟不看,也就不必学文言,现在,积他一生的经验,认为不学不行,还得早学,上了大学再学,就来不及了。这话是在洗手间里说的,没有文献记录,恕我不能敬加引号,但我保证转述绝无问题,这几句话就像印在我心里,因为当时我猛然间暗自庆幸,我小时侯遇到了文德公。
这本《春秋左传读本》当年用纸不好,时间久了,发黄发脆,不敢再用,我就什袭珍藏。说也奇怪,我这里《左传》的本子不少,需用的时候还是愿意翻翻这本。正如小时侯喜欢吃什么或吃惯了什么,到老也改不了。后来,我在隆福寺中国书店看到这一本,毫不犹豫买下来,当时想,以后想看的时候就用这本。谁知这本竟是谷林先生的藏书,上面有他老先生的批注,也不敢用了。
文德公在他闲暇时或高兴时爱讲一点学林掌故。因此幸或不幸,我从小就知道仰慕学者。黄季刚(侃)先生是学问中人,也是性情中人,逸事似乎特别多,文德公讲得也多。他和我都没有想到,我后来成为季刚先生再传弟子的亲学生。
教我读书的第二位老师是李格非先生。李先生他师事刘博平(赜)先生、黄耀先(焯)先生,博、耀二老则师事季刚先生。博老是蔡元培时代进入北大的,是季刚先生门下大弟子;耀老还是季刚先生的亲侄。上世纪50年代武汉大学中文系师资雄厚非同小可,有“五老八中”,博、耀二老名列“五老”,另三位是弘老(刘永济先生字弘度)、汉老(徐天闵先生字汉三)、鲁老(席启炯先生字鲁思);博、耀二老门下的李格非、周大璞二先生则在“八中”之列,另六位是程千帆、胡国瑞、刘绶松、李健章、张永安、缪琨诸先生。我高中最后一年,因为文德公不能再教我了,我就得到“自由”,不知天高地厚起来,自己想写一本关于文言虚字的书,把虚字的用法写得很详细,“之”、“以”二字就写了近五万字。当语文老师后继续修改,1982年把稿子寄给山东齐鲁书社,书社的领导孟繁海先生、李新先生认为我的古汉语水平还有一定的基础,就以公函的形式把我推荐给李先生,因为先生当时是《汉语大字典》的副主编,书社是请李先生吸纳我参加《大字典》的工作,李先生看了部分稿子,果然找武汉大学的校长刘道玉先生,请他想想办法把我调到字典组去。我觉得这事搁现在根本就不会发生,要不是我珍藏的齐鲁书社公函在,我自己就觉得几乎是天方夜谈。刘校长想没有想办法我不知道,我只知道我当年十八岁,高中毕业,民办教师,他根本就没办法!李先生就让我跟他读书,并在他指导下编《逆序类聚古汉语词典》,经过十年艰苦的岁月,1994年出版,就是这本中型“砖头”,一会你们一人搬一块走。
先生教我读书的第一次谈话,我现在记忆犹新,开始如坐春风,最后差点没把我吓晕过去。他说读书得有“底子”,“底子”这个词很形象。他讲,季刚先生嘲笑那些读书翻翻开头就丢开的人为“杀书头”,他读书务精习。他在弥留之际还要家人拿来《唐文粹续编》,坚持点完最后一卷,说自己平生笑人 “杀书头”,不想让后人笑话。先生又发挥说,读书只看开头固然是“断首”,半途而废那就是“腰斩”,留下尾巴那是“刖刑”,东翻翻,西瞧瞧,岂不近乎“凌迟”。他告诫我,读书必要彻底。完了布置任务,说,你能不能计日程功,坚持几年,先把唐朝以前的书基本读完了?你们也很惊骇吧?我当时也这样。现在当然不会“心有余悸”了。其实,唐朝以前的书不是我们初一想象的那么多。十三经都有了,可汉魏古注远不及唐宋注疏多;史部的书是不少,我们常说“一部二十四史,不知从何说起”,但唐前的只有前四史,加上《宋书》《魏书》《南齐书》,还有《国语》《国策》;子部的书有《二十二子》,《诸子集成》,读完就“基本” 了。集部的有《楚辞》《文选》,《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》《全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诗》等等。读这些书,就是花上十年工夫也值。即如“诗”,启功先生说过:“唐前诗是长出来的,唐诗是嚷出来的,宋诗是想出来的,宋后诗是仿出来的。”话是出于幽默,可是很精辟。作品“长”在地下,是不像满树繁花眩人眼目,可“长”在地下的是根,根深才能叶茂,这是很容易想明白的道理。所以,你们要多读点元典,多读点源头的作品。当然,这些作品不好读,有难度,但攻克了,以后就好办多了。我当年虽是硬读,但也有不少快乐,为验所学深浅,关于《诗》《书》这样不好读懂的,我尝试写几条读书笔记,还能发表到《文史》这一类的刊物上去。
现在,要读的书太多了,要做的事也太多了,我不好劝你们不“杀书头”,但请不要“格杀勿论”啊。总要有几部经典,从头到尾,认真读完的。
除了学到读书精习外,李先生还教导我一件事。他说我是农民,读书必要读透为好,否则,没能成为一个好的读书人,翻把农民的本色弄丢了。有一次在北京的街道上看到农民工挖沟,到了午餐的时候,每人用一支筷子,串五个大馒头,一只碗盛菜,其实就是汤,中间有几片白菜或土豆在游泳,他们蹲在路边树阴下吃得还很香,同行的人笑道,他们竟这样吃饭。我脱口而出,说,我父亲就是这样。还行,没敢忘了先生的教诲。我教书教得还蛮好,其实也是农民的法子,农民种田,就是整地播种,灌水施肥,除草驱虫,庄稼自己长,不劳他人揠苗。现在不少教师,从高一起就瞄准高考题,反复练习,直到把学生弄烦为止。其实考试题目就那么二十来道,为什么反复练习还是不行?就像打井,不过二十来口,挖得汗流浃背,精疲力竭,还是没水,或是苦水。怎么办,引导他们读点书好不好?那是种草植树,提高地下水位,绿化好了,清泉就汩汩然来了。
末了,给你们看看《汉语大字典》。李先生和赵振铎教授是《大字典》的两位常务副主编,主编是老学者、一级教授徐中舒先生,他是清华国学院出身,王静安先生的弟子,学问当然是非常好的。李先生是《大字典》最先跳入苦海,始终不曾回头,也最终到达彼岸的领导人,他谦虚为怀,淡薄名利。其实《大字典》前后十五年间,共开了八次编务会议,徐先生年高多病,一次也没有出席;先后组织七卷的终审(第八卷是附录),徐先生一次也没有参与。赵振铎先生在李先生去世后,撰文纪念,说,“李先生是《汉语大字典》的真正主编”,理所当然,赵先生也是。现在有人在讨论《辞海》的主编问题,其实选一个德隆望尊的学者,还是选一个位高权重的官员来领衔,同样都是“中国特色”。我这里有《大字典》初版正文八卷,缩印本三卷,卷一有李先生和其他几位副主编、老先生的签名用印,很珍贵的啊。还有《简编本》,是李先生主编的。还有《汉语大字典论文集》(李先生和赵先生主编),《汉语大字典纪念册》,这两本与正文八卷同样开本,同样的封面设计,但印数很少,市场上难得一见。这是供审稿用的“油印本”,读者里边,可能就我有。这些都是先生送我的。李先生逝世后,《大字典》又有了新的印本,先生不曾见,我也就没有勇气搬回来了。
FROM:布衣書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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